《非關記憶,特赦吧!——成忘老太太,湯皇珍2 0 1 9 行動計畫》
因為要記憶,所以要記錄?沒有了紀錄,記憶不算數?數位時代的今日,記憶輔助工具大量製造,垂手可得,從硬碟氾濫到雲端,在在顯示人們希冀用人工的方式,保存稍縱即逝的記憶,亦凸顯對於記憶流失的極度焦慮。
焦慮熟悉的互動僵化了,頻繁的互動單邊了,親人突然失憶,如彗星撞地球般,猛烈衝擊家庭這社會基本單位,扭曲人類社群日復一日,藉由重複噓寒問暖,晨昏定省,來強化與認定彼此在家庭的定位;行禮如儀的日常儀式,被一員的失憶一舉撞出個大窟窿。定位陡然錯位,老母親明明在家,卻嚷著要回家。
家,自以為最熟悉,卻經常最秘密之所;朝夕閉著眼也找得到回家的門,卻可能一夕之間不得其門而入:是以佛洛伊德所謂不思議之詭 (das Unheimliche),在家又不在家同時並存之弔詭。最熟悉的親人變成陌生人,很像又不像,存在又不在/再,恐怖焦慮竟成了居家日常。
湯皇珍《成忘老太太》(以下簡稱《成忘》)回應此種自家出發的焦慮,卻對這壓縮著濃烈戲劇性的媽媽在家喊回家,並未優惠處理,顯示戲劇行動 (dramatic action) 絕非引導《2019 行動計畫》的行動綱領。母親在家喊回家,並非由母親的角色呈現;母親根本沒有特定角色,也非由女兒湯皇珍也參一咖的本尊所獨佔,而是經由眾聲喧嘩來發聲。其實說「角色」也算誤導,雖然十一位表演者有專業與業餘,有男 (僅一) 有女,有老有少,卻無傳統戲劇的特定角色扮演 (role playing)。
刻意抹平失憶可能對於家庭帶來各式負面的尖銳言語:憤怒的衝突,怨懟的悲情,屏除通俗肥皂劇 (melodrama) 中,戲劇 (drama) 的部分,保留樂音 (melos) 的片段。比戲劇的再現更貼近此劇的是意識的呈現:或由獨白,或由集頌,或聚或散,或分或合;有若史特林堡《夢幻劇》前言所形容,一切皆由藝術家的意識統合。用影像來閱讀,用聲音來勾勒影像,雙重辯證的「影文」(cine-essay),也許更接近湯皇珍的行動藝術表演;而 essay 之重點不在作文章,而在嘗試 (法文的essai)。
湯皇珍的行動計劃著好多嘗試:從去年就開始,從家鄉高雄北上到淡水,最近的北市,一路嘗試貼近長輩正在歷經,卻苦無表達的失憶試煉;身為子女的湯皇珍更嘗試學習如何接受與成全母親的失憶與失智。不斷地嘗試,代表不斷地接納,也就是 《成忘》的成全部分。除了成全忘記老太太,「成忘」亦可以是自己也有望成了忘記老太太:生命狀態不斷更迭的「變成」,成全接納而今已成的殘酷事實,同步學習如何成全未來可能變成的自己。
然要詮釋他人的記憶,必先進入他者的內心世界,而前提是主體願意敞開心扉,讓客體進入;如同希臘神子荷米斯 (Hermes) 交通自如,探囊取物,開展西方後來所謂詮釋學(hermeneutics)的空間。不過詮釋學在湯皇珍身上起不了作用,只因失憶者的內心世界,即便親如生母,猶如美國詩人狄瑾蓀 (Emily Dickinson) 所言,一旦「心靈擇其友,關起門」, 旁人無從擠進緊閉的石砌門扉。
由是,《成忘》嘗試雙軌紀錄回憶,一方面採記憶吉光片羽地呈現,而非再現母女相處記憶的片段;另一方面記錄自己的私密記憶,散落歐洲各處(威尼斯、里斯本、瓦倫西亞、巴黎)的零落拾遺。基於私人記憶本質的封閉性,兩者對於觀者而言,都同樣是靈光乍現的石砌門扉,門檻太高,門縫太窄,無從切入,也無從窺探。詩化的語言,以新詩朗讀的文藝腔,透過大部分非專業的表演者快速朗誦,雖然一再重複,經常除了起頭的「我記得」,其餘聽了也通通不記得,遑論評論或詮釋語言細節。
不過就像聽了一首五十分鐘的雷納柯恩 (Leonard Cohen) 的名曲 《出了名的藍色雨衣》(Famous Blue Raincoat),即使從凌晨四點想到元旦大概仍參不透莉莉瑪璉或真或假,湯皇珍透過近乎她寫給母親/愛人的私密情書,即便無法replay反覆咀嚼,照樣引人入勝。而引人入勝的,恐怕並非形諸文字獲致的理解與拆解:訴諸的並非理性,而是貝克特 (Samuel Beckett)所謂「作用在神經」。貝克特有段飽富詩意的敘事文〈Stirrings Still〉,也許能當作此劇的註解:雙重涵義的「動靜依舊」,及「動靜趨靜」;依舊有動靜,但一切動靜終趨向止境。
在終極靜止將臨之前,只能用滔滔的語言添補空白,以重複的動作替代儀式。表演中少數能接收清楚的指涉,引用小說家納巴可夫的回憶錄《說吧,記憶》 (Speak, Memory, 1951),期許對解放記憶的傾巢而出;然而總體表達得高度自制,甚至風格化趨近條理分明,明顯規訓記憶何者能說,或不能說,就是不放心讓其如普魯斯特般不經意,不受控地自然流瀉。滔滔不絕話語的音樂性,儀式動作的舞蹈性,讓《成忘》更貼近如美國非裔女作家香革 (Ntozake Shange) 於七十年代開創的「韻舞詩」劇場 (choreo-poem):文字,無論口語或書寫,僅是語言的一種,樂音與舞韻亦是抒情語言的表現。
因而綿延的文字叨絮,讓記憶說了什麼,其實無須在乎所指涉之標的,記憶之道,不足為外人道。失憶 (amnesia) 在西方的源頭是希臘的非關記憶 (a-mnesi),脫離了記憶,無須強調遺忘的失落,遺落的可能是生命旅程中的種種情感包袱,反而增添了湯皇珍出色的黑白神祕裝置:原本腳踏的地基,轉身成為個人的行囊。古希臘的失憶同樣通達寬赦 (amnesty),凡失落的,透過失憶過濾,也一筆勾銷。
失憶或如同哈姆雷特 (Hamlet) 怨嘆的死亡,都是「未曾開發的國度」,去國之人皆未曾返鄉稟報父老他鄉異國景況;表演主要視覺背景的飛機,提示湯皇珍異鄉遊子歸鄉,卻遭遇家中「老鷹」提早出發,得飛到個「沒有天敵」之處獨處,才得以絕處逢生。吾人也許只能運用想像,失憶乃新的旅程開展,捲著鋪蓋走路,踏上踽踽獨行的冬之旅。失憶無須失意,失智也不必失志,延伸表演最後齊唱的《花非花》,霧非霧,憶非憶,既非憶,無所失,哪復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