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人看得透我拿“尤里西斯”以及”薛西佛斯”作為作品寓言人物的深心;秉原尤其很敏銳地引用了卡繆 1947 所寫《瘟疫》一書中兩個關鍵人物在此時此刻。“成忘老太太”以及她的哲學家老友—卡繆相視而笑:遇到知己了!
秉原謝謝有湯皇珍這樣的藝術家,藝術家也謝謝有這樣的“讀者”。明天 2020/06/13 就是“成忘老太太在家嗎?”台北的首演,以此來信代誌。
6月6日中午,我看完湯皇珍《成忘老太太》的開幕事件演出,從美術館落地窗灑進的白千層樹影美的令人屏息,但我的情緒激動,甚至難以好好問候久時未見的藝術家便趕緊走出,原來直視生命的作品是如此的難以直視,而我則需要喧囂的車聲幫我拉回塵世才能平復心情。
《成忘老太太》的敘事主軸是藝術家湯皇珍照顧失智症母親的故事,但這不只是她自己的故事。在演出中,我看見身邊的觀眾都陷入某種記憶的沉思狀態,作品所引發的是每個人內心那不足為他人道哉的生命經驗。
在藝術家與三位表演者之間不間斷絮語中,大概可以勉強辨識出藝術家分別從醫療、哲學、及個人生命史三個層面交互思辨,再透過藝術的表現形式,構成寓言故事「成忘老太太」的結構。
藝術家說,「成忘」即「成全忘記」的意思,當看著年老罹患失智症的母親,湯皇珍試圖與「忘記」拔河,卻節節敗退,目睹母親逐步忘記一切。藝術家在空曠的美術館地板上用膠帶貼出過往
「家」的格局:客廳、廚房、主臥室、以及自己的房間。她在現場「家」的虛殼中一邊漫遊,一邊訴說誰是「成忘老太太」,訴說自己過程中如何去「成全」母親的「忘記」。
這過程並不容易,湯皇珍說道,她因為母親逐次加劇的迷路驚慌,使她出手阻止母親出門而致扭打。她又說,母親一回又一回重複畫著成千上萬的圓形,卻一日復一日少言。她不明白從小照顧他們的慈愛的媽媽到哪裡去了?湯皇珍說這是「狂濤般的逆境」。
失智所面對的不只是醫療照護問題,更是對人的靈魂進行本質性的質問:如果是記憶的累積形塑了主體的人格,而生命尾聲是無可挽回地遺忘逆境,那我們如何去價值(自己或他人的)生命?
藝術家在漫步中回溯著自己生命的過往,旁觀母親的老化過程,也同時思索自己變老的意義。她也求助於醫療的專業建議,演出的演員之一是長庚醫院失智症中心主任徐文俊醫師,徐醫師告訴藝術家(與觀眾)要隨時有面對失智症的心理準備,提早注意家人是否出現記憶與判斷力變差的情況;他也說道:一個人最大的遺憾是來不及說道歉,如果你想要對誰說對不起,要把握現在還可以的機會。
醫療可以幫助我們如何應對失智,但是達到「成忘」的境界,藝術家很本能地求助於存在主義哲學。這其實不難理解,因為存在主義的態度就是先承認生命的荒謬且虛無的本質後,想辦法站穩再度擁抱生命的哲學。在展覽現場「家」的虛擬空間中,藝術家特地在她的個人房間放了一張椅子,她說:這張椅子是留給「我的好朋友卡謬」。
卡謬的哲學觀起自先承認存在本身就是荒謬的,就如薛西弗斯日復一日徒勞無功地推著石頭上山、又如小說《瘟疫》中一場瘟疫襲擊城市,誰死誰活沒有一絲道理,李爾醫生搶救染疫受盡痛苦依然過世的嬰孩,他對著潘尼洛神父怒吼:你說瘟疫來襲是因為這座城市的人犯了罪,但一個嬰孩能夠犯什麼罪?
因此唯有先承認生命本身的荒謬性,勇於面對荒謬,我們才能重新確認人生的意義。所以卡謬說,薛西弗斯無法阻止每日推石上山的命運,雖然眾神認為這是悲慘的,但我們必須想像薛西弗斯是幸福的,他每日推石上山,每天都完成了一件艱難的考驗;李爾醫生知道瘟疫的可怕,無法阻止病人死去,他的努力徒勞無功,甚至可能也害自己死去,李爾醫生完全明白這些—他大可以放棄,成為一個虛無主義者—但他依然每天繼續執業,因為這就是他的「選擇」。卡謬認為生命的價值在於直面生命本身的荒謬之後,無法依靠任何的外在因素—財富、成就、宗教—而只能靠自己來給予生命存在的意義。
我想「成忘」的關鍵,就在於面對「狂濤般的逆境」,依然選擇站穩腳步擁抱逆境的這個過程吧。因此哲學—醫療—生命史,三者一同建構起面對失智/老化的治癒過程,而串起這三方的,是藝術,是能夠穿透領域藩籬的藝術家的自由的心靈。我忽然領悟,當以藝術的創造為線,編織起藝術家的生命、編織了知識以及哲學,「成忘老太太」因此成形。從此藝術家是,所有的觀眾也都可以是「成忘老太太」。所以卡謬寫小說來談哲學,跟湯皇珍用藝術來談失智與照護是一樣的道理。藝術是穿透心靈、達到共感的利器。
湯皇珍的藝術命題始終環繞於旅行與歸程的拉扯辯證,從早期的《我去旅行》到近期的《尤里西斯機器》再到《成忘老太太》,旅行其實是湯皇珍對人生的隱喻。湯皇珍對生命的態度並非無目的性的放逐與流浪,而是旅行。就如尤里西斯一般,無論旅程有多遙遠多長久,最後的目的地永遠是回家,一個離去再歸來的迴圈,一定要回來,但也非得先出去。她近年將作品的命題放在歸途與回家上,這似乎也象徵著藝術家自己步入老年的心靈境界,壯年的旅行到老年的歸途(尤里西斯)與回家(成忘老太太),但卻驚覺家與家人早已不是熟悉的狀態,甚至已經不在。這個心理過程其實是所有台灣忙碌的步入老年的中年族群的普遍心靈寫照。同樣地,「成忘」的境界,也許也是每個人最終需要通過並接納的人生功課。
湯皇珍的系列創作就是她人生路途的再現,當我們漫遊她的作品,實是品味她的人生。也許很多行為藝術家往往在盛年時綻放耀眼的光芒後卻無以為繼,湯皇珍則是踏著穩定的步伐一次次地訴說她的旅程,所以湯皇珍的行為作品總是以滿載的言語與文字構成,而肢體的行為卻極度收斂。她每次的「計畫」時間軸越來越長、觸及的場域也越來越多樣;自我挖掘地越深入、跟社會的交會也越來越深刻。湯皇珍的創作是出了名的難以閱讀,她選擇了最不討好的形式、排絕於市場之外、得不到應有的成就名聲。她是另一位薛西弗斯,縱使旁人不明,薛西弗斯仍孤芳自賞,甘之如飴地一天天推石上山。如同每一個照護家庭內部各自驚濤駭浪但甘苦自嘗的故事,藝術家與照護者的雙重身分,在湯皇珍身上忽然有了奇妙般的共通性。
我很感謝台灣能有湯皇珍這樣的藝術家。展覽海報中藝術家微笑背負著一捆巨大的行囊,我想像這是湯皇珍在歸途帶回來的生命歷程,就算敝帚自珍又何妨?無關聽者多寡,湯皇珍仍會繼續吟唱她的人生旅程風景,直至終點。
2020.6.12 文-李秉原